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,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蓝光,像给手指染上了黛青色的颜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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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同尘童年时,每年蓝眼泪的登岛是他最期待的日子。他喜欢看见整片大海在黑暗中熠熠生光的场景,浪涛在蓝色的光辉中涌动,奔向海岸。
但不知是什么时候起,他渐渐对蓝眼泪失去了兴趣。也许是越来越多的游客,也许是铺天盖地的宣传,也许是那些依海而建却让人感到陌生的民宿。无论摄影大片里拍摄的风光多么壮观,对何同尘而言它们都抵不上亲眼站在海边目睹的真实。
计时器的鸣响打断了何同尘的沉思,水牛奶烧开了。
他重复着千百遍制作双皮奶的流程,即使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,还是要继续。
何同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母亲的对话。那时他还在上高中,某个暑假帮店里打工,那也是一个游客格外多的夏季。
“妈,你是怎么做到坚持开店这么多年的?不会觉得厌烦吗?”少年的何同尘如此问道。
正在熬红豆沙的叶瑛笑了笑,对他说:“有时会累,但累也要继续,生活就是这样。”
“累了应该休息。”
“那样的话,就没有人照顾你了。”叶瑛说。
“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。”
“真的吗?”叶瑛笑着说,“昨天是谁让我帮他洗袜子来着?”
何同尘面露窘迫,连忙辩解。“袜子不用手洗,用洗衣机也可以洗。”
“怎么能把袜子跟衣服搅在一起洗呢?”叶瑛轻轻摇头,“好了,那边的锅开了,你去关一下火。”
记忆里的母亲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,生活里再大的事,落到何家,好像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。就连得知自己身患乳腺癌晚期时,叶瑛也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,只是平静地和胡乒交代了自己的后事。
如今斯人已逝,这里只有何同尘一人仍然驻守在灶台旁,偶尔他会感到不真实,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还没有醒来的梦。
一阵脚步声打破了他的沉思。光走进后厨,把客人用过的碗筷放进水槽里。他走到何同尘身旁,用手指蘸了点盆里的红豆沙,刚要送进嘴里尝,被何同尘打了一下手背。
“喂,这是给客人的,不要随便用手抓!”
光又指了指一旁的冰激凌机。
“好了好了我知道,我把这桌忙完就做冰激凌,”何同尘正忙着炒黑芝麻,额头一层汗,语气里不免捎有几分烦躁。
光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,一言不发。
过了一会儿,何同尘才意识到光还在盯着自己看。
“怎么了?你不舒服?”何同尘问。
光拽拽何同尘的袖子,嘴巴张了张,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何同尘个头比光高,只好低下头凑到他面前,问:“怎么了?”
光踮起脚尖,用衣袖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汗,动作小心而认真。
何同尘愣住了,痴痴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看。灶上的黑芝麻粒噼啪乱蹦,溅出了平底锅外。
光也望着他,目光像孩子般纯粹。
何同尘忽然想起母亲那句“累了生活也要继续呀”。
如果不继续的话,就没有人来照顾你了。
他鼻子一酸,用力地眨了眨眼睛,把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。
“好了,你回去招待客人,”他把光转了个个儿,往回推,临了没忘记扯了一张厨房纸给光,“把手指擦擦,刚沾了红豆沙。”
*****
整整一天,何同尘和光都没吃饭,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,从早到晚就没歇过。“支付宝到账”的提示音此起彼伏,仅仅是这一天的收入,就相当于过去半个月的盈利。
直到晚上九点多客人少了些,何同尘才让胡乒来替他看店。
胡乒穿着裤衩背心,叼根烟坐在店门口,蓬头垢面胡子拉碴,客人有想进店的,被他这幅样子吓得没敢进门,还坚持要进的,也被一句“打烊了”给挡在外面。
天色转暗,海边凉风习习。游客们已经占据了海岸一线的观景台,沙滩上摆满了折叠椅,饮料小吃摊一字摆开,市集的星星灯在黑夜中闪烁,烟火气徘徊留驻,不抵远方的浪涛滚滚。
何同尘自小在海边长大,对海岸线的走势,每一块海礁的方位都了若指掌。他带着光,特意避开人多的地方,从烽火台下方绕过,经过一片浅礁,有一处生长在岩壁内侧的山洞。
洞不大,约有两米深,弓下身刚好能进入。他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——捉螃蟹和鱼虾、发呆或是睡觉,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。
何同尘把背包放在洞中细软的沙滩上,取出一管冷光棒,插在洞壁的岩隙间,为洞里提供了微弱的照明。他取出野餐毯,铺在潮湿的地面上。
这里跟他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变化。他环顾四周,岩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白色的牡蛎壳,间杂有湿冷的苔藓。海水潮涨潮落,在不远处的礁岩上迸溅水雾,铺张出泡沫的纹理,又黯然退去。
光赤脚蹲在礁岩上,轻轻撩拨着海水,打了个喷嚏。
“喂,光,披着这个。”何同尘喊道。
光回头望去,一面棒球服被扔了过来,盖在他头上。
“把衣服穿好,”何同尘说,“晚上这里海风大,别回头着凉了。”
光慢吞吞地把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,两条胳膊都塞进去了,才发现有点不对劲。
何同尘叹了口气,走过来帮他把外套重新穿好。“这你也能穿反。白天看你还挺聪明的,怎么一到晚上脑袋就不够用了?”
他把外套的拉链给光拉上,一直到颌下。“嗯,成了,这样就不冷了。”
光在礁石上蹲了下来,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海。他的鬈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。
一轮下弦月高悬在夜幕中,黑暗深处是此起彼伏的浪涛声。何同尘坐在洞里的野餐毯上开始吃今天的第一顿饭——一盒冷牛奶和紫米饭团。
他一边吃一边浏览着手机里的社交消息通知。岛民的微信互助群里人们都在转发蓝眼泪的推文和短视频。胡乒给他发了两条消息,跟他说店门已经关了,让他回来的时候从后门进,顺便再买两包烟。
何同尘把手机放到一边,刚抬头,就看见光站在自己面前,吓得他差点被饭团噎住。
他喝了口牛奶,把食物咽下去。
光拉着他的衣袖,要领他出洞去。少年张着嘴,发出轻轻的“啊”、“啊”的声音。
越过少年的肩头,何同尘看见远方黑暗中那一群正在涌来的晶蓝色潮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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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看,是蓝眼泪!”有游客指着大海喊道。
“哇,好漂亮!快拍照!”
原本一片黑暗的大海上,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蓝色微光。这些细碎的荧光从海平面涌现,随着海浪而一点点接近岸边。整片大海都因之而变得斑斓生辉。这仿佛是一片幻梦境,纯粹得不真实,而有神的使者乘坐那样的蓝光浪涛而至。
浪涛拍过礁石,留下蓝光的痕迹,闪烁片刻后暗淡消失。整片大海都活了过来,流淌着蓝色的眼泪。
光站在礁石边,海浪涌来,没过他的小腿肚。他弯腰掬起一抔海水。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,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蓝光,像给手指染上了黛青色的颜料。
光猛地抬起头,和何同尘对上了视线。黑暗中何同尘能感受到少年是在凝视着自己的。
少年朝他伸出双手,小心翼翼地把蓝眼泪放进何同尘的掌心。
原本冰冷的海水经过掌心的温暖,而褪去了几丝寒意。
海水从何同尘的指缝间溜走,残留几缕蓝色光芒在掌纹间缓慢流淌。
何同尘刚要开口说些什么,却看见光慢慢向后退去,一直退到礁石的边缘。他向后一躺,落入闪光的大海中。大海溅起一阵浪花,伴随着落水的声响,光消失在了黑暗之中。
何同尘愣在了那里,随后喊道:“光!”
他叫得太晚了,少年已经消失在了大海中。
何同尘立刻脱去身上的衣物,一个猛子扎进海中。海水冷得让他倒吸了一口气。他朝光最后消失的地方游去。蓝眼泪沾在他的身上,像是给皮肤镀上了一层蓝箔颜料。
“光!你在哪儿?”何同尘喊道。
四周寂静得只有浪涛拍岸的声响,以及偶尔闪过的海鸥啼鸣。
何同尘又喊了一次,声音有些颤抖,但仍是没有回应传来。
他做了个深呼吸,肺部吸足氧气后,潜入了海底。
大海之下是一片黑暗的国度,这里比夜晚的天空更加深邃,仿佛不知深几何,也不知宽几何。蓝眼泪在海面上漂浮无踪,微光渗不透这幽暗的海底。
何同尘环顾四周,在一片黑暗中,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白光闪烁,像极了暴雨那晚他在海上看见的粼光。
他又浮上海面,深吸了一口氧气,潜入水中,身体打成一条笔直的线,铆足力气朝深处的那道光游去。
随着他的逼近,他也渐渐看清,那是一条浮在水中的项链,光是从贝壳吊坠中发出的。
这是光的项链。
何同尘一把握住它,紧紧攥在手心,他差点以为这只是自己在水中的错觉,但手心的触感毋庸置疑地证明了它物理性质的存在。
大脑发出缺氧的信号,他感到眼前发晕,便准备浮上水面。可这时,忽然有一道海浪从他身后袭来,他被猛地推向前,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打得他眼前一黑。他吃力地扭转腰身,回头望去,却发现是光。
但那不是他熟悉的光。
光是全身赤裸的,从头到脚印刻着晶蓝色的纹路。这些线条构成一副复杂的文身图案,仿佛是某种巨大的藤蔓或花卉。线条由内而外地散发光芒,颜色与蓝眼泪如出一辙。他的脊背和腰腹部都生长出了鳞片,脚和手掌都连成蹼状,而脖颈外侧那几条对称的伤疤此时变成了腮线,正一翕一张。
氧气迅速地流失,何同尘唇边吐出一连串气泡。他吃力地划动手臂,想要朝光游去,可身子不听使唤,反而在向下沉。
下个瞬间,光已经到了他的身边。
光盘绕何同尘游了一圈,灵动得像是海底的一只精灵。但何同尘因为缺氧和水压增高,已经陷入了昏迷。他手中握着的那串项链缠绕指间,在水中上下起伏。
光托住他,脚蹼拍打海水,朝海面浮去。他的另一只手蹼握住何同尘的手掌,将那串项链也包在了掌心。项链的光芒像襁褓将他们二人裹在一起,光身上蓝色的图腾伴随着他的呼吸而一明一灭。这大海深处唯一的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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